危墙下的孤独症
东京,涩谷 2025.5.22
危墙下的孤独症
东京,涩谷 2025.5.22
起稿于2025.5.22 东京,涩谷披萨店内
在十五年前的5月22号,一位程序员豪掷10000枚比特币求得一块披萨饱腹,从此传为佳话。十五年后的今天,于涩谷人流中纠结着晚餐吃什么的我瞥见街边的一间小披萨店,便怀着致敬的态度躲了进去。
我坐到靠内的位置,一整排桌子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左边是一面圆镜,右边也是一面圆镜,因为没有其他食客的阻隔,有限的空间里突然多出来无限个我,让店外洪水般的人群都显得单薄。他们齐齐看向我,让我突然感到了孤独,东京这座城市也在这一瞬也变得十分孤独。
I.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每次吃泡面总会伴着一集孤独的美食家,因为那样能让手里的汤达人再美味三分。当时的我便遥想自己未来一个人在东京独自漫游,独自吃饭的场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这已经是我一个人在东京漫游的第三天。
我低头看自己点的饭,陷入了窘境。东京街头的餐馆无不藏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思维游戏:如果这个餐厅只有日语菜单,那么分量大概是很小的,有单独英语菜单的餐厅分量会相对大,而那些以日语为主,下面伴着英语小字的,就比较难以分辨了。我只好看周围桌上的食物作为参考,判断食物大小——只可惜这家店没有什么其他顾客供我参考。
我抱着哪怕点多些也不要饿的态度,点了一碗海鲜烩饭和一张薄披萨,最后果然还是有些多了。
II.
我本想以“就xx而言,东京比纽约还是要好上不少”来罗列一些大城市间的优劣,落笔才发现这段话并不成立。事实上,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纽约有什么独到的优点。如果硬要挤出来一点,那便是东京人的英语实在糟糕,相较之下,纽约人很会说英语。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是我个人的问题了。
下次应该将竞品换作伦敦,巴黎之类。
III.
从亚特兰大飞东京的飞机颠簸得厉害,就像是在五十年前修的破路上开着比路更老的公交车,而我的座位还恰好是飞机的最后几排,因而刺激翻倍。
我左侧坐着的一对婴儿(更像是介于婴儿和小孩之间的模样,显然已经过了镜像阶段)也是前所未有地吵闹。他们把坐在我右前方的那条抚慰犬都啼得有些恼怒,好在它有职业素养,没有吠回去。
总之,坐飞机所能遇到的两件祸事,算是一次满足了。
我一直有些恐飞,怕飞机颠簸,尤其怕那些如同过山车般急上急下的体验。这种情况虽说相对少有,即便发生也不持续太久,但我的精神也会因为这种随机的必然性而时刻紧绷着。因此,哪怕平躺,我也无法在万米高空入眠,从此被父母剥夺了偶尔乘坐商务座的机会。这种对于失重的恐惧,随时都笼罩在作为乘客时的我身上,直到飞机落地才得以解除。
IV.
漫长的十五个小时过去,飞机的落地让我从某种恐惧感中暂时脱身。即便如此,我很快便落入了另外的一层气味相同的恐惧当中——不同于漫长飞行中的恐惧那般强烈,这份恐惧反倒是泛着某种古老的气息,淡淡地游在空气里,若不是因为对于大地的思念,平日里倒也不会攀上人们心头:
对于日本而言,地震便是那个随机的必然性。我一直都认为是这种藏于大地的必然性养就了日本人的民族性,关于对秩序的迫求,自然的顺从,以及深埋着的自我毁灭倾向。
V.
在东京的这几天,我脑里总想着地震的事,单是门上的紧急逃生图都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经常梦到三种事物:电梯,飞机,以及风暴。每当我的梦里刮起风暴,就一定会伴着地震,于是被震塌的房屋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风暴卷走。
不过梦都是反着的,也许是地震先来到,将房屋震塌,再以风暴打理,还自然一片寂静——这样似乎更加合乎逻辑。
VI.
地震是一种极其绝对的力量。即便这个生活在地震带与活火山的民族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仍然选择将富士山看作是本国的象征;比起去对抗无法对抗的自然力量,他们选择去崇拜它,顺从它,甚至将其化作自己的一部分,在精神上将自己与富士山捆绑在一起,借而为自我建构出宏伟的精神形象。
即便如此,他们对自然的防范却从来没有疏忽,因为人的本性驱使着他们去防范,去学习,从而否定自然对于自我的单向毁灭。于是他们变得敏感,小心,生怕这种融合的主体性被破坏,于是他们选择了压抑个体的本性来追求秩序,将个体化作可以为集体牺牲的,背负着各种道德的单位。
同时,他们的悲观在自己随时可能遭到毁灭的这种可能性中发芽,从而生出三岛,太宰这般的人物。考虑,讨论,并实践那些有关毁灭的意向,尤其是自杀。
VII.
私以为,美的毁灭,并不能超越美本身。尤其是当自我被放进“美”的位置当中,那么毁灭就成为了一种类似电脑尝试关闭自己的悖论。
VIII.
安藤忠雄设计的建筑在东京是否过于多了?感觉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他设计的建筑。
即便安腾的建筑理念是同周边的自然进行交流,符合日本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中心思想,但触摸着一如既往的清水混凝土砖,我却能感受到自我保护与抗争的精神——如同前文所写到的那样,与自然相处是理想之道,从外部去看他的建筑,的确与自然相处融洽。而时刻以坚石护己身,用冷冽,克制的清水混凝土浇筑几何之盾,也是意图所在。
这种“理想”与“现实”交织出的建筑诗篇,是我对安藤的个人解读。
IX.
东京的地铁给我很沉重的感受,每个人的身上都叠满了许多责任的影子,但随处可见的广告却又光鲜的让人闭不上眼睛。这种物质上高度发达的社会中的个体的确是很会“生活”的,他们有更多的书签,文具,以及化妆品,且大多消费得起。即便如此,他们作为群体出现的时候,每个人身上的“生”也的确是欠缺的,只剩下明晃晃的“活”。
X.
如果我们在看到一个人的身体的时候,才能确定对方的在场,那么当一个人画满了妆,将自己每一份暴露在外的“肉”都掩盖起来(甚至连眼睛也戴上美瞳),那么东京的街头便一定有很多幽灵,以不在场的形式游荡着。
XI.
在东京的第二天,我从表参道坐地铁回酒店,途中地铁遇到了“人身事故”。地铁的安保人员拿着钢叉,向车厢的前列跑,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似乎是有伤人/杀人事件。车厢里几乎没有站着的人,位置刚好大多数人坐下。他们在听到了安保的话之后,短暂地流露出了一些惊讶,然后又回到原来的状态。整间车厢像是摆了两排石碑,整齐又沉默。
我是整个车厢中最慌张的人,即便控制着不形于色,也飞快地在脑内思考自己该做什么:如果列车的前面出现了伤人事件,又有安保人员大动干戈,那逃走才该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坐在我两旁的人们却又显得十分安稳,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安保人员的话,如果并无大碍,我的逃走便会显得非常滑稽。
如果的确出现了严重事件,且周围的人们还能表现出这番态度,又可以引出两种可能性:
他们从小便受到了“秩序第一,不要慌张”的脱敏教育,所以压制情绪。
东京的交通系统中出现伤残实在是太过寻常,所以每天坐地铁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最终,在理不清的思维博弈下,我还是决定走出了地铁,在一个我大概再也不会造访的车站下了车,然后一路走回酒店。
XII.
东京允许孤独,越包容的城市越能允许个体的孤独。在这一点上,纽约是相近的。人们可以独自做几乎任何事,只要钱包允许。
东京的气质比纽约更加孤僻,因为那些处于群体中的,或是工作时的,处于某种不论是学校还是职场的结构当中的人们要更加地热情且收敛,这种虚假的热烈让那些在夜里才得以喘气的孤独契机变得可贵、令人沉醉。为了补足这种对于独处的大量需求,东京便自然地生出许多可以让一个人放空,休憩,思考的地方;而填满那一个个咖啡店座位,胶囊酒店,网吧单间的人们,便是孤独症患者,享受者,上瘾者。
XIII.
森美术馆展的东西良莠不齐,我搞不懂大学毕业展级别的东西是怎么跑进去的。
我也搞不懂艺术的商业运作,你最好不要让我也落入那种“艺术的商业化只是为了洗钱”的鄙夷当中。
XIV.
我一直都觉得,MBTI测试当中的E或I,是通过检测人们对于“孤独”这一状态的态度来进行分辨的。认为孤独需要忍耐的是E人,认为孤独无需忍耐,甚至很爽的便是I人。
在我看来,东京便是一座很I的城市,因为所有人都泡在孤独的火山口里,却又怡然自得(听说东京人泡澡的温度及其高,似乎是因为某种攀比心理?只能说每国有每国的沪爷)。
东京太大了,有着单凭旅游永远无法逛完的博物馆,艺术馆,画廊和书店。这座城市的大,不只是占地面积和人口,而是在其中穿梭,更迭的物质与信息——新的展览,新的音乐,新的服装,新的游戏——那是一座比表面更大的城市,一座不断变化的城市,一座让人无法自拔,自甘落入寂寞的城市。
XV.
朋友C在前不久进入了新的个人境界,一个“元”哲学的境界——起码他是这样说的。他说虽然阅读非常重要,但是真正难的是对哲学进行内化,从自己的思维本身出发,触摸那些最抽象的概念,不再只是思考x问题或y问题,比如康德的文本或者福柯的文本,而是反思一些元哲学的问题,比如说什么是“思考”,什么是“问题”。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没有色彩的脑中漂浮,挣扎。外在的身体哪怕是成为熊猫或是海豹,也无关系。
这就是境界吧,不懂。
XVI.
可能是学识尚浅,我在对一些相对深入的问题与概念的把控上显得十分呆滞。即便总能够把握从A到B的逻辑,但从来无法只通过抽象的逻辑关系来触摸A和B的存在。我总需要一些实际的个人体验,来消化肚里蛮横的哲学。
就像是摇晃可以让固体溶于液体一样,也许进入复杂的环境进行更加强烈的物理运动,也有助于消化大脑里的形而上学。在涩谷的人潮中,我的身体不断与他人碰撞,恍然意识到:海德格尔所说的“沉沦”(Verfallen)并不是一种抽象的哲学概念,而是日常生活中极其真实的状态。人们在都市的节奏中忙于奔走,无暇自省,正是“此在”沉入了人潮。
而当孤独袭来,噪音退却,某种“畏”(Die Angst)便悄然显现,那是一种无所依傍的觉醒。
我左侧与右侧的两面镜子中无限的我想着同样的事,于是我的存在就从世界的背景中突兀地跃出。从此,孤独被定格,且永远在那里,那是我的孤独,也是东京的孤独。
XVII.
若将地震带比作危墙,在东京生活的人们便像是单独站在危墙下的君子;他不仅承受着外部的致命威胁,个体还容易因孤独而脱离温暖舒适的沉沦状态。
于是这座城市变得逼仄起来,让我想要快速离开这里,也许很久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