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ory Protest
亚特兰大,Emory University 2024.4.27
Emory Protest
亚特兰大,Emory University 2024.4.27
2024年4月24日的深夜,将两个枕头叠在一起打算一头栽进去的我,大脑自然而然地开始播放这一整天里我所接收的信息。一整天都在手机上刷到哥伦比亚大学和NYU的protest,在一切都静下来的夜间反而吵得我有些心烦。
我想到这周一,也就是4月22日的早上,学校的博物馆上被喷上了“Free Palestine的标语,然后在下午就被学校用牛皮纸和蓝色胶带草草盖住这件事。每当我走过这两片摇摇欲坠的纸时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恍惚。每当我想到我们学校的构成,就感觉不管如何这件事都闹不大:校长是犹太人,学校在南方,是私立学校,学校的人数很少,而且大多人的家庭优渥......不管怎么想,这里都不像是一个适合闹腾的地方。
但是,就当我把头埋在枕头里久久无法入眠的那几十分钟里,我越发觉得这把在东西海岸点起的火,一定往中部和南方蔓延,会烧进每一座学校。
4月25日的早上,也就是今天,我被微信消息吵醒。我朦胧着眼,只看见朋友发的视频里有满地的帐篷,和穿着制服的警察。我从床上窜起来,拿起我的两台相机,一台挂在胸口,一台挂在肩头;我挂着相机用五分钟潦草地洗漱,然后撞出门口,直奔大草坪。
在我赶到的时候,帐篷已经消失了大半。学校的草坪本来就被黄色的带子封住,说是种植了新草,不让踏入,不知有几分“不想让学生聚集抗议”的意图。即便如此,在我睡眠的那几个小时里,密密麻麻的帐篷曾被支起来。如今的地上依稀还有行囊和食物,零零散散,满地狼藉。草坪的边上站着来自不同机构的警察,穿着蓝蓝绿绿不同的服装,很多学生站在草坪外头向里张望,于是我护着相机,勾着身子就钻了进去。
除了警察之外,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只觉得鼻腔和眼睛有些酸酸的。朋友告诉我这里的抗议已然结束,在几十分钟前警察用了催泪喷雾;警察也带走了一些学生和教授,其中包括我们学校哲学部门的Chair,Noëlle McAfee。
据我朋友所说,McAfee是一位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白发老太,大家都很难想象她是如何被抓走的。后来,我在推特上看见她被抓走时的视频:她没有什么抵抗,面对镜头还是一样的轻声细语,跟随着警察一步步离开。这条视频瞬间就得到了上万的转推。同时,他们还告诉我,在我未到的那段时间里,还有一名学生被警察按在地上,用电击枪电大腿--这条视频也在网上获得了很大的关注。
警察背后的扎带在阳光下闪烁,让我想起自己玩Ready or Not的那些时候,经常将犯人用扎带捆起来。但是当我看见我所扮演的这群人带着微笑,在我面前大步流星的时候,我却只有一种恐慌的感觉。
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喊声,看见我面前的警察开始成群向着那里走去,我才意识到“主战场”已然迁移,所以我快步跟着赶过去。我看见大群的人们堆在一条石板小路上,高举着手机,相机,和抗议的牌子。
最外层的一批人毫无疑问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想尽办法占据高处,就为了最佳的观景。
我往人群里挤了进去,看到的是我从未意料到的激烈场景,学生与教授和警察面对面对峙,人群将手机举高,伴随着口号挥舞着拳头。
远处传来闷响,人群越发骚动,我听见几个人的呼喊,以及警察对人群的冲击。我撇见警察手里黄色的步枪,才意识到那是橡胶子弹的声音。我看见一个绿头发的男人向警察啐了一口,马上牵动了十几名警察将他包围,按住,然后铐上手铐。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抗议的人群里,第一次看到电击枪和橡胶子弹顶在人的身上。第一次看见警察集体执法。我的内心先是不可抑制的恐慌,生怕他们向我们扫射。我攥紧自己的相机打算后退,但是看见自己右侧的新闻人员面无惧色,心平如水,便又生出几分决心,向他靠了过去。
我很喜欢摄影的一点就在于,当我拿起相机的那一刻,我就获得了客体化世界的权力,我会得到自己平时没有的勇气和探索欲。我的摄影教授Jason和我说过一句话:当你手上拿着相机的时候,你就可以做到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这句话对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我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反而非常平静,所以决定直接绕到了最深处,与警察面对面。我拿着相机,我不喊口号,我面色平静,我知道自己只要不越界,就不会有事。事实证明,哪怕有人就在我的身旁被押走,我也可以继续按下快门。
人群的构成很多元:白人,黑人,亚洲人,穆斯林,甚至一些犹太人,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叫着一个口号。每当有人被摁在地上,被捆上扎带,被警察带走,人群就会大声地,同步地大喊:SHAME!SHAME!SHAME!
我的眼睛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我的颅腔也未曾感受过这样的共振,我仿佛回到放映《奥本海默》的电影院里,人群齐齐跺着脚,抒发着一样的情绪,震耳欲聋;这让我感到呼吸不畅,似乎我必须要和他们一起呐喊。
过了大概半小时,带头的几个人决定让人群移动位置,我想大概是“打游击”的思路,所以大家又绕回最开始抗议的草坪上,那里彼时已经没了警察。大多的警察因为要押送那20来位学生和教授,开着大大小小,属于不同部门的的20多辆警车离开了,这阵仗对我而言也是前所未有。
让我感到幽默的是,草坪上站着三五个犹太人,戴着圆形小帽,和抗议者贴脸争论,好在没人动手,算是维持了抗议的底线。这几名犹太人在抗议者的背后说着挑衅的话语,但是仅此而已。
我看见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孩子在抗议人群的背后嬉戏,便过去询问自己能不能拍点照片,她很欢迎,但是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这种东西--难道这是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没过多久,两个小孩就以行动让我理解了他们的行为。
他们依次躺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轮廓画在地上,以此代表被杀死的儿童--这是我自己的解释,可能他们只是为了好玩。
我钻到人群的最中间,最前面,然后继续按着快门。我有一种尝到了人血馒头的快感,一种客体化他人的残忍,理解了什么叫做“新闻人的职业道德”。我和身旁扛着相机和话筒的记者们浅聊了几句--毕竟是第一次和这种职业人员站在同一个“战场”,我想通过沟通满足自己的好奇。
我的教授Jason,是一名犹太人,从远处向我走来。他问我有没有拍照。我说:我已经拍了300张照片。
他说:“Good。”然后就走向其他教授开始攀谈。
然后我就继续按起快门:
抗议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相机电量告急,在2个半小时之后选择了离开。
在我离开的路上,我经过博物馆,将纸撕下的人们从我面前走过,墙上是洗不干净的标语,我脑子里是理不明白的思绪。
我从始至终没有站边,没有呐喊,我手上是相机,我捕捉的是不分善恶的光,我还需要几个夜晚来想明白这份斗争,这份力量,这份体制;我想要理清背后的博弈,罪行的归属,挥拳的意义--以及冲突当中,自己的位置。
...续前文:
这两天,抗议的声音不减反增,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但是在我看来,它的性质已然有了很大的改变,而其走向也越发多元起来。
首先是权力的变动:作为犹太人的校长Fenves被全体师生喷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且从头到尾未曾露面,只是发了一封邮件。他那校长+犹太人的双重身份让大家统一将4月25日出警的那个源头指向了他,所以整个学校都可以见到**“Fuck Fenves”和“Fire Fenves”**的传单和涂鸦。
Fenves在抗议开始的第一天就给全校发了一封邮件,说“在草坪上扎帐篷的人都是校外人员“,是**“境外势力”**,他要让警察处理掉这些人,保证学校的安全。
但是,当哲学部门的Chair都被抓走的时候,上述的理由显然就变成一个拙劣的,万能的借口。再加上那28位师生被抓走的原因无一不是**“危害公共安全”或是“寻衅滋事”**这样的万能字眼,这种打法更是让老美彻底大开眼界了。我想到美国的每一家书店里都起码可以找到三本孙子兵法(The Art of War);上述种种又何尝不是一种文化入侵呢?哈哈。
同时,教职员工也集体投票通过了下周三对于现任校长的不信任投票。我相信这样的选择不只是因为这一次的事件--这个事件只能算是彻底激发了教职人员愤怒的一个契机。
在我就读于这所学校的这一年里,我常常听到各个教授对于现任管理层的不满,理由包括且不止于:校长只注重STEM教育,而不重视人文社科领域,这有悖建校理念和一所“大U”该有的风范;学校的经费分配十分不平等,教授出行和组织活动的费用越发被削减;教师对于自己的课程安排没有足够的自由度,管理层有太多硬性要求...
我的摄影教授Jason曾在课上抱怨道:你敢相信吗?如今上大学,学校甚至不会强迫你读亚里士多德!(当然,他是哥伦比亚毕业的,相比之下教育理念也会有偏差,但是我绝对是认可他的看法的)
总之,在那一批学生和教授被抓走又送回来之后,校方管理层选择暂且服软,让大家这几天闹得欢些。
事实是,没有了管理层的束缚,没有了警察站在角落里暗戳戳盯着,大家的确“越闹越欢”了:我看见一批又一批的游行,随处可见的巴勒斯坦国旗,越来越多的标语和涂鸦,不同人种和宗教的参与者...
抗议的地点也从一个地方变成了三个地方,人群相互流动。被抓走的演讲者在被放出来后的一个小时就又成为了演讲者,在食堂里向大家讲述电击枪和监狱的滋味。
我走到大草坪,那里已然聚满了人,比第一天的人数要多得多。他们多数坐在草坪上交流,或是捡起大粉笔在路上开始,用不同的语言写下各式各样的标语,当然,也不乏:
除了“Free Palestine”的声音,这些集会所声讨的,还有“警察暴力”。就如同在文章开始我所说的,这些集会的内容在事态的发展下有了自己的变化和成长,而我想这也是“抗议”这一行为的可贵之处。
但是,虽然人数越来越多,看似有越来越多的人被鼓动,选择站出来,我却感受到了与之相背的气氛。我嗅到了松散和快乐的味道--是欢声笑语和饮料瓶子带来的氛围。显然,这些活动不仅有质变,也有变质。
我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否已经有几分派对的性质?有多少人是为了音乐和饮料而来,又有多少人会在催泪瓦斯扑过来的时候还站在这个草坪上?”